康熙导演的中西历法“世纪之赌”

康熙年间南怀仁供职钦天监后改造过的北京观象台（图源网络）

康熙导演的中西历法“世纪之赌”

——读《清史稿·杨光先传》笔记

康熙七年（1668年），康熙皇帝发动了一场中西历法“比赛”，结果西方人取胜。这场“比赛”意义重大，它成功使得中国天文学走上了进步之路，带来了西学东渐的热潮，影响了一个世纪以来的中国科学文化乃至政治经济。说到这场中西历法的“世纪之赌”，不能不提到两个人——比利时神父南怀仁和清廷钦天监监正杨光先。对此，民国时期赵尔巽等编写的《清史稿·杨光先传》作了详尽记载。

修正天文历法，是历朝历代治国的头一等大事。二十四史用天干地支记年月，用月球之朔望排定日期，具体到每年每月每日的天象变动，水旱丰歉，都记录无遗。元代忽必烈汗1281年起采用西域编撰的《回回历》（又称《授时历》）沿用到了明末，因年久失修误差越大，天象预测屡屡失验，所以有改历之议。明代崇祯年间，徐光启主持历局，力排众议，与西洋传教士共修成《崇祯历书》。清军入关后，顺治帝授意汤若望神父为钦天监，将《崇祯历书》题名《时宪历》颁行。

顺治十六年五月，安徽歙县人杨光先开始向汤若望发难。他将其所著《摘谬论》递呈礼部，指责汤若望所制历书有十谬，违背中华古法，其中最严重的一项指控“汤若望进二百年之历”，意在咒清朝“短祚”。顺治十七年，杨光先再出奇招，奏称汤若望所献《时宪历书》封面题“依西洋之正朔，毁灭我国圣教”。顺治帝驾崩后，继位者康熙皇帝年仅8岁，大权旁落与辅政大臣鳌拜之手。杨光先见鳌拜等辅政大臣对传教士远远谈不上亲善，便趁机于康熙三年七月再次上疏，控告西教士潜谋造反，邪说惑众，历法荒谬三大罪状。当时，执政四辅臣极力袒护杨光先，并将状告汤若望案交礼部与吏部共同审理。礼部经过长达半年多的审判，于康熙四年（1665年）三月对历法之争做出了判决。议政王等审判定案，完全采纳杨光先关于历法的意见，谴责汤若望，甚至将汤若望的属官如李祖白等判处死刑。可怜的汤若望得罪下狱时，因中风身体瘫痪，说话困难，且身系桎梏，无法跪地受审，也无力为自己申辩。当时在京的四位神父都被脚镣手铐，投入大牢达六个月之久，史称“康熙历狱”。

这场中西历法之争，由杨光先诡胜。从此废除清初以来所颁布的新历法，仍采用《大统术》。杨光先被任命为钦天监监副，但他知道自己实际上并不懂得历法，于是上疏请辞。清廷非但驳斥他的辞职要求，还将其提升为钦天监监正。杨光先被迫上任，只好编纂《不得已》一书以自明心志。杨光先推举吴明烜为钦天监监副，实际负责立法推算。

这个杨光先，史书上说他“善诉讼”，但学识上浅薄且荒唐。有史料记载杨光先反驳“地球是圆的”之说的笑话。当时，杨光先质问汤若望：“如果你说地球是圆的，那么地球上的人站立，侧面与下方的怎么办？难道象蜾虫爬在墙上那样横立壁行，或倒立悬挂在楼板下？天下之水，高向低流，汤若望先生喜欢奇思怪想，你是否见过海水浮在壁上而不下淌？中国人都立在地球上，西洋在地球的下方，淹没在水中，果真如此，西洋只有鱼鳖，汤若望先生就不是人了。”杨光先另一个天大的笑话是，康熙五年春，他上书说：中国原有推算气节（节令）的方法久已失传，一年十二个月的节令推算不准。请求让臣去访问和聘请学识渊博又会推算的人，共同制造仪器进行测量。什么仪器呢？他极其荒谬地提出请礼部去采集金门山的竹管、上党羊头山的黑黍、河内的芦苇薄膜这些东西来制作仪器，以备观测之用。杨光先还在《不得已》一书中留下了“一代名言”：“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

其实，康熙皇帝对杨光先的学识浅薄早有觉察，杨对天文历算实为外行，所进之历，差错甚多。康熙七年，已亲政一年的康熙皇帝上谕杨光先、南怀仁等人：“天文最为精微，历法关系国家要务，尔等勿怀夙仇，各执己见，以己为是，以彼为非，互相竞争。孰者为是，即当遵行，非者更改，务须实心。”次日，又传上谕：“历法以合天象为主，其不合天象者，必不可用。尔等悉心考察，谁人合天象，谁人不合天象，据实奏闻。钦此。”康熙皇帝在此说的明明白白，中西历法之争，“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孰是孰非，比一比吧！

赛题由南怀仁提出。当时，南怀仁上书朝廷弹劾钦天监监副吴明烜所制定康熙八年的《七政民历》，断定该年十二月闰月，其实应在康熙九年正月置闰月。还指出吴明烜说一年有两春分、两秋分，错误百出。于是，在康熙皇帝导演下，一场“世纪之赌”开始。康熙八年，皇帝派遣大学士图海等二十人，会同监正马祐测验立春、雨水两个节令，及月球、火星、木星运行的度次。测验的结果是：南怀仁所定的准确，吴明烜所定的不准确。南怀仁初战告捷后，议政王等上疏又请求将康熙九年的历日交南怀仁推算。

康熙很巧妙地反问议政王等大臣：“过去杨光先弹劾汤若望，交议政王大臣讨论，为何都认为杨光先所定历法正确，汤若望所定历法不准确，以致停止使用新历法。如今却有相反，要恢复废止的新历法，原因何在？”议政王等大臣回答说：“前命大学士图海等二十人去观象台测验，结果是南怀仁所说的全对，吴明烜所说的全不对。”康熙再问监正马祐及监副等人，他们都说南怀仁历法上合天象，历代旧法是一日百刻，今南怀仁推算为九十六刻，合于天象。应自康熙九年（1671年）起，按九十六刻推行。康熙八年二月，议政王会议判定“杨光先……应革职交刑部从重议罪”。这样，南怀仁由此在这场历法之争中全胜，并于康熙八年三月被任命为钦天监监副。

身穿清朝官服的比利时神父南怀仁画像

当然，南怀仁等传教士也得理不饶人，又上书弹劾杨光先依附鳌拜，将历代所用之《洪范》中的五行说称为《灭蛮经》，致使李祖白等（均属汤若望修订历法时的僚属）无辜被杀，引进吴明烜，与之同谋诬告汤若望谋反。康熙令议政王等议论此事，议政王等议定杨光先罪当处死。康熙怜悯杨光先年老，免其死罪，送回原籍。后来，杨光先死于途中。刑部还议决吴明烜向朝廷呈奏不实，罪当施杖邢、流放。结果，皇帝命杖四十大板后释放。康熙九年，清廷决定恢复使用西洋历法，并为汤若望平反，南怀仁从此得到康熙的信任和重用。

这场中西历法“比赛”并未到此结束，它还激发了康熙皇帝对西学的热情，从而影响了当时的士风，扭转了部分士大夫的学术崇尚。晚年的康熙回忆当时说：他对“举朝无有知历者”“心中痛恨”，从那以后，“专志于天文历法二十余年”，并因此达到了“略知其大概，不至于混乱”的境界。据史料，在历法之争尘埃落定后的两年期间，“南怀仁神父给他（康熙）讲解了一些主要数学仪器的应用，并讲解了几何学、静力学、天文学中最有趣和最容易理解的东西，还专门编写了一些通俗易懂的书籍”。南怀仁于1688年去世后，康熙又不间断地召用了另外一些耶稣会士，继续学习几何学等西学学科。康熙皇帝甚至派遣传教士采用西法测绘《皇舆全览图》，使中国首次在世界上完成了一次大规模的全国性三角测量，并为证实当时英国学者牛顿的地球扁圆说提供了有力的实测数据，这一工程属当时世界一流成果。

中西历法的“世纪之赌”，推动了清初研究、传播和运用西学的一时之风尚，据统计，在《四库全书》所收自然科学著作中，1600至1770年间出现的天文学著作在历代天文学著作中占74%。更可喜的是，此前一直局限于朝廷的天文学，其重心首次转移到了民间。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当年传教士们携来的并不是近代科学理论和方法，他们传授的主要是希腊科学，但对于缺乏公理化、系统化、符号化等科学体系的中国士大夫来说，它确实具有思想解放的意义。之所以称之为“世纪之赌”，这场中西历法之争不仅推动了中国新的知识体系建构变化，而且影响了中国前近代一百年来的中国学术思想的发展，意义极为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