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 | 这片北京老旧小区，耀眼的不仅是学区房价，更是一段关于过去的美好想象

老北京有句俗语：东富西贵，南贫北贱。虽然北京日新月异的发展，早已打破了这一铁律——那些所谓“贫贱”的地方，房地产的单价也涨到了每平米5万到15万不等——我们仍有足够理由去怀念曾经的那个北京，因为它意味着，我们从何而来。

今天要说的这个地方，若非长期居住在北京可能都没听说过，也应该不会有哪本北京攻略会出现这个地名。

百万庄。

它在北京寸土寸金的西城区，西二环外。它既指一个小区——百万庄小区，又可以指一条街——百万庄大街。

来到北京的人，第一感就是它的极端分裂。乍一看，一水儿的摩天大楼，灯火通明地炫耀着这个国度的财富，一转角，就涌来一簇接一簇的煎饼摊、垃圾站和群租房，毫无过渡，如此冰火两重天。

但百万庄是个例外。它在北京鳞次栉比的房地产主导的高楼大厦间、在民间无序生长的地下室棚户区牵手楼间，提供了另一种北京人的可能和生存样本。

虽然它也快要被吞没啦。

人们经常说，北京是一个巨大的城市，而这个城市分为各种不同的层面。

有游客眼中的北京，有北京居民生活的北京，还有老北京眼中的北京。

当然还可以划出蚁族眼里的北京： 忙碌紧张，让人压力山大；富二代眼中的北京：灯火霓虹，日日纸醉金迷。

北京大，也丰富。我们今天说的百万庄，代表了一个特定角度下的北京。

天安门是大部分人印象中的北京

百万庄小区是北京西城一片非常大的老旧小区。它始建于1953年，现在依然保持着很多当初修建时的面貌：

浓荫洒地的林荫路，典雅端庄的苏式建筑，三层高的老式公寓，以及温馨、融合、祥和的邻里氛围，四处弥漫着浓郁的北京50年代到90年代的调子。

如果我们要找一个地方来代表这一时期的北京，百万庄无疑最是合适。四十年的时间跨度看似大，但这段时间里的北京不比打了鸡血的今天，那时的它静静的，变化不大。

百万庄小区的建设，和一个重要的历史事件紧密相关。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关于首都北京的建设，曾经有一次重要的争论。

那个时候，梁思成和陈占祥两位先生曾经拿出过一套规划建议，后称“梁陈方案”。

左，梁思成；右，陈占祥

梁陈方案的大意就是保护北京的明清旧城，把新人民政府的主要职能部门安置在城外西郊，也就是现在的三里河一带。

当然，因为种种因素，这个规划没有能够实现，最终大量的政府机构还是在城内建设，这才形成现在北京的格局。

以中南海为圆心，一环一环往外摊大饼的格局

因此梁、陈二位先生当初所担忧的北京城市发展的一些问题，在逐步显现。

比如，旧城内部空间狭小，如果新建设，将面临着巨大的拆迁；另外，一次性建设这么多部委，必须有相对比较集中、集约的土地，城内都没有。

因此当局被迫部分按照当时梁、陈提出的方式，在城外进行一些大型机构和政府部门的设置。

就这样，建设部、机械工业部、国家气象局、国家海洋局等等，在当初梁、陈划定中央行政区域内陆续建设。

建设了这么多的部委机构，肯定需要配套建设职工住宅、领导干部的住宅。

于是，百万庄小区在这个时候，作为“新北京”的重要配套建设项目拔地而起。

它和它的周边，成为当时北京最先进、最具现代城市风貌的一片区域。

当时的百万庄小区有多牛？整个百万庄小区占地356亩，相当于28个足球场那么大。这个项目，由当时风头正劲的新锐建筑师张开济先生主持。

张先生原来负责的都是大型国家重点项目，比如说，国家政府的机关大楼——四部一会大楼，或者十大建筑之一的革命历史博物馆，都是由他来主持。

张开济先生与“四部一会”大楼

而百万庄小区所执行的理念，就是当时世界上非常先进的居住单元理论，跟现在的居住小区差不多——

除了每家每户都有舒适的居住条件之外，小区里还保持足够的卫生和充分的阳光，并且设置大量绿地及公共设施。

六十年后，高绿化率、矮板楼仍然是市民热捧的对象

遵循国际理念，也有中国特色。

整个百万庄小区分为九片，以中国传统的天干地支的方式来记录。分别叫“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九片，前面八处是普通干部住宅，最后这一片申区，是高级领导干部住宅，也就是所谓的部长楼。

百万庄格局图

小区建筑主体三层，采用优质的高温红砖砌筑。建筑的窗框、门框全部一水用红杉木制作，这在当时是非常考究的。红杉木经年不变形，一直到现在，大量的门窗还是原物，而室内大量五金材料都是由纯铜打造。

百万庄小区包含多种户型，主体是60平米的两居室，带独立卫生间、独立厨房，和一个小阳台。还有一批是更为奢侈的70平米带客厅的两居室。

这在当时，整个北京平均人均居住面积只有5平米的50年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非但如此，整个园区内部还有纵横发达的交通系统，中心区有一片巨大的绿地，绿地两侧分别有小学校和商业中心。

用地的南端还预留了一片未来建设标志性公共建筑的区域。百万庄小区在当时人们眼里，是北京首屈一指的高级社区，住在里面分明是一种荣誉。

也的确，当时住在里面的人非富即贵，都是新中国的第一批建设者。这些人多数还真不是北京人，全国各地的人哪儿都有。

小区里面通行的也不是北京话，直到这几年，采访当地的老同志，大家都还以不说北京话为傲。

那时的百万庄小区，是一个微型城市，在里面应有尽有。

除了人均二三十平米的高级住宅，还有小学校、商业设施，大量公园绿地，未来可能还要盖一很漂亮的标志建筑。人们不用出小区的门，就能把生活的所有问题都解决了。

入住百万庄小区的第一代体面居民

当时这里面的人们，过的是跟北京旧城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那种场景和作家王朔描述的军队大院有一拼——

我（小时候）印象中什么是北京啊？就是我们家，出门就是花园，要么就是商场，要么就是林荫路，这就是我印象中的北京，还有别的地吗？

他们都没去过城里，一直到二十几才陆续进到城里，知道这儿有四合院，这是故宫、北海、颐和园。

他们的表述中流露出一种非常明显的优越感，也的确，当时城里绝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没法跟他们相比，他们享用的是类似西方形态的物质文明。

当然，这百万庄小区，也并非一点毛病没有。

比如说，当时基于欧洲的居住单元形态，建筑采用周边式的布局，楼宇沿着街坊的外轮廓排布，除了南北向之外呢，还有大量的东西向。

这在欧洲很普遍，因为按照欧洲多数地区的气候，东照西晒并非严重的问题，但移到中国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大量东西向房间，要么很少的时间见阳光，要么就是到了夏天特别闷热。

另一个问题是，说好的绿化没了。当初虽然预留了大片的绿地和公共建筑的位置，后来却因为国家的经济困难建设逐步失控，大量计划中的绿地，盖起了房子。

现在百万庄小区里的中区，就是曾经的中央绿地，而计划修建标志性公共建筑的位置，在八九十年代，也盖起了别的房子，许多美好的规划都没有实现。

再有，因为百万庄小区内的每个街坊差异不大，所以内部的识别度比较低。我在旁边的建设部设计院上过很多年的班，时常去百万庄，但是我依然分辨不太清里面的情况，像个迷宫。 

另外，毕竟是50年代的设计，里面停车之类问题并未考虑得很长远，跟现在的小区相比，还有不少差异。

百万庄居民楼乱停车现象一览

所以进入八、九十年代，陆续有更先进的新式小区在北京的各处建成，百万庄的优势在逐渐降低。

时间流逝，年久失修、平面布局逐渐落后等老房子的通病，也慢慢暴露。而且此时当年祖国各地建设首都的佼佼者，陆续搬走了，部长楼里面，住的也不是部长了。

更多的地区被陆续改造，小区内的商业也变得无序，百万庄慢慢呈现出今天这个老旧小区的模样。

如今的百万庄一隅

即便如此，百万庄小区依然带有它当年的风采，那种端庄、秩序感，林木的蓬勃、茂盛，人与人之间和谐的关系，那种次生代老北京的氛围。

宜秋日漫步

不光是百万庄小区自身，南侧的百万庄大街，对面50年代建成的老建设部大楼，以及再往南的三里河大街，附近风景秀丽的钓鱼台国宾馆和玉渊潭公园，合成一片风貌独特的城区。

其中钓鱼台国宾馆的银杏大道，还是北京一景。到了秋天，全是在那儿拍照的。

以百万庄小区为代表的这片城区，自50年代规划以来，似乎一直保持着当年的形态和气势。

虽然近几年也有一些拆迁和新建设，但总体上讲，这里依然代表着50年代以来，人们对于一个理想城市、一个新首都的憧憬和向往。

甚至我们可以认为，“梁陈规划”在一定程度上，在这一片实现了。它成为了老北京集体记忆的一部分。

北京不光有四合院的北京，不光有国贸CBD的北京，还有百万庄、三里河，以及北城的和平里，东城的劲松、垂杨柳，这样50年代陆续形成的片区。

它们代表着一个时代的风华，代表着一个时代人们的理想。

讲到这儿，突然想起我小时候看过的一本书，这本自传体小说叫《林海雪原》，很多人应该听说过。它的作者曲波就曾经是百万庄小区的居民。

在这本书最后，他这样写道：

而今天，祖国已空前强大，在各个建设战线上都获得了辉煌的成就，人民生活也正迅速提高。我的宿舍是这样的温暖舒适，家庭生活又是如此的美满，这一切，杨子荣、高波等同志没有看到，也没有享受到。但正是为了美好的今天和更美好的将来，在最艰苦的年月里，他们献出了自己最宝贵的生命。

诸位，曲波在文章中所写到的他的宿舍，毫无疑问就是指的百万庄小区。

百万庄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

当我们今天去追忆那个时代的北京，那时的北京人和那时的北京生活，百万庄小区是一个非常好的佐证。

北京需要这样一片地方，留住我们对那个时代所有美好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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