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住进小旅馆的孤男寡女

1

高珊赶了四百公里夜路，终于见到赵河最后一面。

那时，从旅馆二楼蔓延开来的明火已经全部扑灭，在此次大火中不幸丧生的人已被救援人员从废墟中挑拣出来。

高珊看到的，就是躺在裹尸袋里的赵河。他下半身被烧得焦黑，面部还好，尚能辨认。也不知为什么，高珊一眼就看见赵河眉角处的那块疤。那是当年两人去山谷漂流时，不小心被水中的石头碰的。当时去医院处理伤口时，赵河还一直念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面对此情此景，高珊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只知道，赵河没了，家塌了。

赵河单位的领导随后抵达，了解基本情况后，一群人直奔高珊而来。

同情，慰问，以及试探她的精神状态，看看什么时间适合处理后续事宜。其中一个领导叹道：“唉，赵河他们也真是……公司每天发的出差补助，足够他们去住好一点的宾馆啊，何必住这么个消防车都进不来的地方……”

那个领导边说边惋惜地摇摇头，高珊心头一酸，眼前瞬间模糊成了一片。

后续事宜都是单位领导出面协调办理的，直到遗体将要在当地火化前，与赵河一起出差，同样在大火中不幸丧生的同事家属从外地赶来了。高珊这才知道，另一个逝者是个年轻的姑娘。

姑娘的老母亲挣脱旁人的搀扶，拖着哭腔喊着“玲儿啊我的玲儿啊”，踉踉跄跄地冲过来，由于悲伤过度，脚力虚浮，老太太还没靠近遗体便摔倒在地，几乎是爬过去见了女儿最后一面。

那场景实在过于凄惨，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火灾造成两死五伤，起因是旅馆内线路老化，且消防设施失效。

事故发生后，旅店老板被带走，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更直言没有保险也没有钱赔偿。后续事宜的处理一看就是个大工程，又是在外地，赵河单位的领导和两家商议了下，愿意派人帮他们办理，又因为事故发生在出差期间，单位也会按照规定给予补偿。

高珊当时没有心思考虑那么多，她只想早点回家，让赵河尽快入土为安，还要想办法让读小学三年级的儿子康康明白并接受，他再也没有爸爸的残酷现实。

这次她刻意没有带康康来，让一个十岁的孩子看到爸爸被烧得焦黑的身体实在太过残忍了。

2

赵河头七那天，高珊带康康去扫墓，回来走到小区大门口时，忽然被一股巨力推了个趔趄。

“王八蛋！畜牲！你们还我女儿！”

高珊下意识地将康康护在怀里，而后循着这声嘶吼转身望去。来人竟是赵河已故同事玲儿的妈妈。

老太太比上次见时瘦了许多，头顶处蔓延出一圈花白，衬着灰黄的面孔尤为显眼。在她的身后，跟随一男一女，稍微年轻些，都在陪着她抹泪。

高珊护住康康，哽咽问道：“大婶，你说什么呢？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玲妈瞪着眼睛，眼泪无声蜿蜒，她抹了把鼻涕恨恨道：“你不是赵河那个畜生的老婆吗？我找的就是你！要不是你男人我女儿怎么会死？”

高珊紧紧抱着吓哭的康康，抖着声音问：“你女儿的死，是因为旅馆线路老化引起了火灾，你上次也在现场啊！你怎么能无缘无故扣在我老公的头上！我老公也没了啊！你有什么意见去找他们单位领导，找我干什么？”

玲妈似要将天地毁灭般不管不顾，大声吼道：要不是你男人骗我女儿搞对象，她怎么会死？她才23岁啊！

高珊被这句话定在原地，反应过来后大声驳斥：“不可能！”

眼见着围观群众越聚越多，康康受到了惊吓，窝在妈妈怀里哭成了泪人。

高珊努力稳住情绪，耐着性子和玲妈解释：“大婶，你冷静冷静，你听我说，我们家赵河不是那种人。你说他俩搞对象，你有什么证据？你是听谁造的谣？你把这个人找来，咱们当面对质！你不能在我孩子面前这么污蔑他的爸爸，这事儿必须说清楚！”

玲妈就势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嗷嗷大哭：“我是造了什么孽，一把年纪才有这个女儿，男人又死得早，自己辛辛苦苦把她养大，供她读书，还没等她尽孝人就活活烧死了！我还能有什么指望啊？人没了，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还得受着风言风语，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旁边有和高珊相熟的邻居看不下去，走过来劝导：“我们和赵河特别熟，人家两口子感情可好了，赵河疼老婆也是出名的，根本不可能在外面乱来。”

玲妈抹了把眼泪，问：“他对我闺女没想法，为啥要带她去住不用登记身份证的小破旅馆？为啥会死在一个屋里？这说得清吗？和她一起租房的老乡都知道这些事。现在镇上传什么的都有，我闺女才23！她才刚毕业啊，像朵花似的，一个对象都没处过，她第一次出差啊……可怜我闺女啊……呜呜……”

围观群众突然捕捉到他们之前没听过的新信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许多人脸上慢慢出现异色。

赵河和玲儿投宿小破旅馆的事情，高珊没说。熟人来问，她只说出差住宿的地方起火了。赵河和玲儿死在同一间房里，高珊也知道。旁人来问，她只说死了两个人，伤了五个。

她不提这些，是因为她相信赵河。赵河死于意外火灾，与赵河和年轻女同事一起死于火灾，对她来说没有什么不同。但她知道别人未必这么想，所以她有意淡化这些细节。她不想让赵河临了了，还背上些莫须有的丑闻。

更不想让年幼的儿子一边承受失去爸爸的痛苦，一边承受流言的侵扰。

可眼下，玲妈把什么都给捅出来了。高珊抹了把眼泪，翻出手机，举到玲妈眼前：“大婶，你看看，我和老公的聊天记录。他带女同事去住小旅馆的事儿我都知道，他们……他们去世的时候在一个房间我也知道。同事之间可能碰巧有什么事要商量，这不是很正常吗？火势太猛，他们被烟呛晕了，来不及跑出去也有可能，这不能说明什么。还有，他们之所以去住小旅馆——”

说到这里，高珊顿了顿，再次哽咽，“——只是，只是因为他们想省点钱，真的，就这么点原因。”

高珊的眼泪哗哗淌了满脸：“公司出差一天固定报销380，不够自己添，多了就自己留着，住这样的小破旅馆，一天能省100块钱。大婶，赵河在微信里和我说了，你闺女也想省这100块钱，他们是商量过的，才决定住进去的……”

3

围观邻居无奈地叹息着：“唉，赵河真是，何必省这点钱……唉……”

高珊小声说：“赵河以前每次出差都是这么做的，前几年我们家两边儿的老人一个接一个地得病、去世，花了不少钱，家里没什么积蓄了。一天省100，出差一周就能省700，对我们这种工薪家庭来说，真不是小钱儿。”

玲妈听进高珊的话，也可能是哭累了，整个人软塌塌地瘫在地上，捂着心口，双眼空洞地看着某处，嘴里喃喃道：“……怎么这么傻呢，省那么点钱干什么呢，命没了，把自己名声也搭进去了，你跟一个结了婚的男人死在一个屋里，跳进黄河能洗清吗？闺女啊，你知道咱们镇上的人都怎么说你吗……”

她魔怔一般反复念叨，过了很久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打着晃儿地走了。

高珊理解她的悲伤，至少在当下，她们的痛是相通的。

然而，高珊万万没想到，玲妈的那场质问只是拉开了人言可畏的序幕，她虽然已竭尽所能地澄清和解释，但终究钻不到每个人的心里去，也不可能堵上所有人的嘴巴。

那天晚上，她下班去接儿子。在回来的路上，儿子一直闷闷不乐。高珊察觉异样，问道：“康康，你怎么不高兴？今天老师批评你了吗？还是和同学闹矛盾了？”

康康低着头，边走边踢路边的小石子，过了许久，小孩儿才仰起头，看着高珊，眼睛里闪着泪花儿，鼻音浓重地问：“妈妈，爸爸真的没有和别的阿姨在一起吗？今天有两个同学说我爸爸……呜呜……”

那一刻，高珊的心都碎了，她蹲下来，扳过康康的肩膀，无比郑重地说：“真的没有。”

康康问：“你怎么证明？”

高珊想了想：“咱们先回家，回家妈妈就给你证明。”

母子俩回到空落落的家里，高珊从摆放赵河遗像的柜子里取出一部手机，那是赵河留在火场的遗物。手机密码是高珊和儿子的生日，她打开后点进图库，一共一千多张照片。

她一页一页地翻看，几乎全部都是康康日常、高珊日常和三口之家出去玩时拍的合影。高珊说：“你看，爸爸的相册里全是我们，没有别人。”

看完了照片，高珊打开备忘录，看到里面零零散散记载了很多内容。有康康三个特长班的调课时间和交作业要求；有下次路过农贸市场时要买酸豆角的提示；有家人的生日，双方老人的忌日，结婚纪念日的日期；还有最近收集的楼盘信息，他们原本计划，在年底之前，用当下这套房子置换一套初中学区房。

康康哭着说：“妈妈，我的英文口语视频作业还没完成，以前都是爸爸给我录。”

高珊摸摸他的脑袋瓜儿：“一会儿妈妈帮你录。”

退出备忘录，她打开微信，一条一条地看赵河与别人的聊天记录。

领导催促他尽快和客户谈回款的事情，安排好了他下次出差的时间；同事玲儿说要对一下数据，赵河让她把电脑搬过来，还说叫好了外卖，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话。再往下，是多年的好哥们跟他吐槽丈母娘花光退休金买保健品，他回复“老人都很怕死的，你劝也没有用，只能让他们自己想明白”；还有他和快递员的聊天记录，前几日他们给老家的大姨寄了两箱水果，那是他们唯一在世的长辈。

赵河和别人一样，加了很多乱七八糟的群，公司群，大学群，中学群，校友群，孩子特长培训群，孩子班级群、家长群，小区业务群，团购果蔬群，薅羊毛福利捡漏群……他还帮很多人砍过价，助力他们拿到优惠券……

4

高珊滑动手机屏幕，翻啊翻，终于翻到了自己和赵河的聊天界面。

老赵：这个月奖金应该还可以，给你和康康一人买个小礼物，每人预算200。

小高：不要礼物，给钱最香。

微信红包：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小高：谢谢老公，mua……话说，你打算给儿子买点啥？

老赵：还没想好。我知道他很想要一双球鞋，上次接他放学，他总偷看同学的鞋，我就问他是不是喜欢那双鞋，小家伙嘴可硬了，说“我不喜欢，啥鞋都一样穿”。那小样儿，哈哈，一眼被我看穿，老父亲有点心疼。

小高：那……那就给孩子买吧，很贵吗？我这200也赞助儿子买鞋吧。

老赵：不算贵。我过几天就出差，还是老规矩，省出计划外收入，到时候就给他买球鞋，让臭小子高兴高兴。

这些记录高珊其实看过很多遍了，在每个无法入眠的深夜。

此刻，她快速滑动手机屏幕，没有让康康看到她与赵河详细的聊天内容。

只是回忆忽然如潮水般袭来，堵住她的心口、喉咙，涌出她的眼眶，她再也无心继续翻找，狠心关了手机，紧紧攥在手里。

曾经平淡、琐碎却又无比踏实、幸福的生活，终究是再也回不来了。她的家将永远缺失一角，没有这一角，柴米油盐酱醋茶便再也不是俗世烟火的味道。

康康满脸困惑地问：“妈妈，这些就能证明爸爸没有和别的阿姨在一起吗？”

高珊使劲闭了闭眼睛，挤出一串泪珠子，吧嗒吧嗒摔碎在屏幕上，她用袖头反复蹭着手机屏幕，直到把屏幕蹭得干净反光，才小声说：“能的。我相信你爸爸，你也要相信你爸爸。”

她相信一个为了省下100块钱住小破旅馆，只因为心疼孩子太懂事的爸爸，他的脑子里没有那么多的男欢女爱。

他不成功，不帅气，没有什么钱，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份子，卑微得像尘埃，就连他的死，都让旁人觉得唏嘘、觉得不值，甚至可能遭到没有温度的嘲笑。

可是他真的很爱很爱这个家，为了这个家，他竭尽全力去挣一块砖、一片瓦。

他并非死于贪心、死于丑闻，他只是死于天降横祸和命运无常，孩子请你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