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40年 | 留住京城记忆，传承工匠精神：陈丽华与她的老北京城门之梦

一般来说，这个年纪的人已经退休坐享清福了，但对于她——香港富华国际集团创始人、董事局主席、中国紫檀博物馆馆长陈丽华来说却并非如此。近日，国家人文历史记者对陈丽华进行了独家专访，人们很难想到，眼前这位外表雍容华贵的女士已年过喜寿。直到今天，她生活中最大的主题，只有两个字“工作”。

“我这个人就像一头老黄牛一样，”连陈丽华也禁不住半开玩笑地说自己，“比如今天，我从早晨六点多起来就下到厂子里，然后一直忙到现在，快下午三点了，又回到博物馆继续工作，一点都没有休息。”

的确，这种高强度工作所带来的压力，即便是对年富力强的人也未免有点大。事实上，她也完全可以选择一种更加轻松的生活方式。就在八年前，陈丽华的亲人就曾劝说她，您已功成名就，而且年纪也大了，该考虑退休，过上一种放松惬意的生活了。然而陈丽华却说，她不能停下来，因为她还有一件事情，或者说是一个心愿想要实现。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整整八年时间，陈丽华几乎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其中：实现自己的城门之梦——用名贵的紫檀木和阴沉木，将老北京的内九门外七门，共十六座大城门、再加上十座连接老城墙的角楼，共26座建筑按1：10的比例全部做出来。在她看来，这个心愿不仅仅是她个人的一个梦想，同时也是一个能留住老北京的记忆，将老前辈留下的好东西传承给后人的梦想。

城门记忆与传统工艺：梦开始的地方

一提起以前北京的城门，即便不是老北京人，也多半从各种影视文艺作品中听说过“内九外七”“ 九门提督”，这些种种与老北京城门有关的名词。所谓的“内九外七”，其实指的是整个明清两代北京城从内城到外城的16座城门楼。内九门分别是安定门、德胜门、东直门、朝阳门、西直门、阜成门、崇文门、正阳门和宣武门，也就是今天北京二号线地铁所经过的位置；外七门分别是左安门、右安门、永定门、广渠门、广安门、东便门和西便门。这16座城门都建有瓮城，首尾以城墙相连，加上城墙拐角处的十座角楼，形成一个统一完备的城防系统。

对于许多老北京人来说，生活在这些城门楼保护下的北京城，每天都能见到这些具有丰富象征意义、同时又雄伟壮丽的帝都建筑，这已经成为他们生命和记忆中永远不可磨灭的一部分。对于祖上是旗人、生长在老北京城的陈丽华来说，也是如此。直到今天，当她回忆起当年北京城门楼时，那种瑰丽壮观的情景，还让她久久不能释怀：“过去，我们小的时候，那个平则门（老北京人对广渠门的称呼，出自此门元代旧称）、东直门，我都上去过。那时候一登上城门楼，四下一看，四合院院子整整齐齐；大街小巷笔直通畅；远处影影绰绰的紫禁城宫阙，真的是非常漂亮。当我们登上城楼，看到这座雄伟的城市，不由自主地就有一种特别高傲，特别自豪的感觉——看看，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的北京，这么雄伟大气。所以说直到今天，对北京城门楼的记忆，我还是一直久久不忘的。”

正是这种城门、城楼、城墙给自己记忆带来难以磨灭的震撼，再加上对艺术与生俱来的热爱，和对中国传统工匠精神的追求，促使后来的陈丽华梦想着要把这些城门用名贵的紫檀复制出来。不过，在早年之时，陈丽华还没有想到这么远。只是到了中国改革开放大潮兴起的时候，才给她创造了实现自己梦想的契机，她才踏足对中国传统古典家具维修行业。对于当时的陈丽华来说，中国传统古典家具并不陌生。由于家庭原因，她从小就是在这种古典家具氛围中长大的。因此，在自己着手制作这些东西的时候，陈丽华并没有觉得陌生和辛苦，而是感到在享受这种传统的工艺之美。

“我特别喜欢艺术的东西，”陈丽华这样说到，“而且我不喜欢粗糙的东西，我喜欢把一个东西做透，做细腻。比如说古典家具那个榫卯结构吧，古人做这个时候是非常谨慎的。做完以后，这个榫卯进去了，插肩对缝——有时候椅子跟椅子它有个插肩的，一个肩，它等于这个肩插在那个缝里头，这就叫插肩对缝——插进去以后缝看不出来，特别漂亮。”

正是这种对传统手工艺的专业，让陈丽华积攒了丰富的紫檀资源，以及古典木器工艺方面的经验。一开始的时候，陈丽华也觉得挺困难，因为当时会的人已经不多了。她想尽了各种办法请来一些老师傅，在当时颐和园附近一个四合院里面天天学，天天做，慢慢地摸索着如何修理名贵的紫檀家具。同时，她也开始慢慢积攒紫檀。

东直门箭楼内部结构

“我就想，要是自己要能买到紫檀，自己也做一些，那该多好！所以我天天想，于是有卖紫檀的地方我就去买，满地方去买，买了很多。不过那时候还不是特别懂，只要感觉合适，颜色合适就买。”回忆起当时的经历，陈丽华这样笑着说道。“做紫檀家具的时候，我就想做老式样，而且做老式样一定是宫廷的，不是宫廷的话做出来也没用。在过去那些大户人家里头，摆的就是这个宫廷式样的椅子桌子，感觉坐着就舒服。”

再现传统宫廷木器文化：紫檀博物馆

陈丽华就这样跟工匠师傅一起，一口气差不多做了三百来件故宫式样的紫檀家具，厂子也从开始十几个人，逐渐发展到四五十人乃至几百号人。在1990年的时候，北京要举办亚运会，陈丽华说：“我就想着给亚运会做点贡献，赠送一件紫檀屏风给亚组委，北京市的领导就请故宫的专家到我的厂子里来看看东西，看行不行，水平够不够。“故宫的副院长单士元和专家朱家溍他们就专门来陈丽华厂里考察。

陈丽华在制作老北京城门楼

故宫专家要来考察？当时陈丽华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既感到兴奋又有点不安。“当时故宫副院长要来我这里看看那时候我心里又紧张又高兴，又害怕。怕就是怕这些专家质疑我们做的东西水平够不够。“陈丽华回忆起当初至今还记忆犹新，“我还记得那天很冷，当时来的五个专家都穿着棉袄。到了我们工厂时候，我赶紧掀门帘，问候说：‘您来了’。当时，单老可能是专注于看家具，就没有注意到我伸过去的手，没有看我。当时，我心里感觉没有人理睬，感觉自己站哪儿也不对，还真是心里就有点心酸。单老当时真敬业啊，全身心地看家具，水也不喝，上来直接就问‘东西在哪儿呐？我们要看东西’。”

宝瓶角科斗拱

陈丽华将单士元、朱家溍等专家带到地下库房。一进去之后，单士元就四下打量。这时，跟在一边的陈丽华听见单士元对朱家溍说：“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啊！”一听这话，陈丽华就感觉专家也应该是看上了，心里才稍微踏实一点：“当时呀，单老扭过脸就问，这是你做的吗？还是那种没有什么表情的样子，看不出来是激动还是不高兴。我说：‘是’。然后，他就问我说：‘你卖过没有啊？’我说：‘没卖过，我这是在学习’。听了我这话，他们几个专家就在一边小声商量着什么，我就稍微后退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专家们商量以后，单士元副院长就对陈丽华说：“如果你要真没卖过，那千万别把紫檀给糟践了。这样吧，我给你开个证明，你到故宫去量一下故宫家具的尺寸，你做的这些家具尺寸，有的对，有的不对。”一听这话，陈丽华抑制不住心情激动，眼泪哗哗地流出来了，喜的是故宫的专家终于承认了她制作的家具够水平，同时也为自己多年的付出和辛酸想哭。

“后来熟悉了，专家们才告诉我，”陈丽华说道，“一听我说没有卖，没有去赚钱，而是专心在传承中国文化，他们非常很高兴，因为这对故宫的宫廷文化是一种补充。朱家溍老先生就对我说，故宫有这么些紫檀家具，但是我们找不到人去做，甚至都没有人能修，很多紫檀宫廷家具都没有人维护。现在你做的这个，真是补充了故宫的不足。”

朝阳门城门楼

就着这个机会，陈丽华跑遍了故宫，按照故宫博物院的蓝本复制出来各种古典家具：屏风、宝座、书案、太师椅，八仙桌、条案等等。几乎所有的宫廷家具，陈丽华都复制出来了。做了很多，后来1995年，她在刚建成的长安俱乐部办了一次百件紫檀精品展，当时来参观的一些中央领导就给陈丽华提议，为什么不建一个博物馆来展示这些宫廷家具呢？他们给陈丽华说，人们在参观故宫博物院时，只能隔在外面，看里面的家具，不可能走进去仔细看到那些屏风、宝座，如果你能建一个博物馆，将这些复制出来的宫廷家具，近距离地让人们欣赏，那真是为我们传统文化的发扬光大立了一个大功。

这个建议打动了陈丽华。一方面，这些根植于祖先那些工匠们给我们留下来的传统工艺的紫檀宫廷家具有必要让它展示给世人，并且传承下去；另一方面，这些家具的确也达到了宫廷水平，有专家就认为，这些工艺已经超过前人。著名的收藏大家王世襄就曾撰文写道，陈丽华紫檀宫廷家具的制作水平，甚至超过了清代宫里的造办处。

陈丽华

正是这个肯定的评价，坚定了陈丽华建立紫檀博物馆的想法，她说：“我自己在中国挣的钱，一定都用在中国，这是一个责任，而让我们文化传承，更是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我把这些紫檀宫廷家具做出来，建个博物馆留在中国，留给我们国家，留给我们人民，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一点都不感到遗憾。我甚至跟我的孩子们说，如果以后你们感觉管不了，那么就把博物馆交给国家，交给人民，让国家来把文化传承下去。”

正是基于这样的想法，陈丽华耗费巨资，在北京建起了世界唯一的一座以紫檀、黄花梨等名贵木材制作的木雕艺术博物馆——中国紫檀博物馆，专门用于陈列她所收藏和制作的紫檀宫廷家具以及其他珍贵木雕藏品。让她值得欣慰的是，所有前来参观的观众，看了之后都会不约而同地评价说：震撼！对此，陈丽华有着自己的看法：“为什么他们都感觉震撼？其实他们是被文化震撼了，被我们祖国悠久的传统文化，被这种富有魅力的古典宫廷木雕文化所震撼到了！”

留住老北京：从宫廷家具到陈丽华的城门之梦

中国紫檀博物馆建成并投入运营之后，获得了中外各界的一致好评，但此时的陈丽华并不觉得满足：“这个博物馆建成以后，大家都说好，都说大开眼界。这给我是一个久久的鼓励。但我这时却想起了小时候的北京城老城门。过去因为咱们是个穷国家，所以好多老祖宗的东西年久了没了，比如这城门就没了，连护城河都成了二环路，这是个遗憾。因为我觉得啊，这个老城门其实是中国尊严的象征，是中国这么一个伟大国家首都应该有精气神。所以我后来就想，这个博物馆的东西也做得差不多了，是不是把中国北京的26个老城门和角楼也能用紫檀做出来呢？哪怕只做出一个门楼来，我也感觉把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做出来了，感觉我的人生活的值了。”

为了实现这个梦想，陈丽华亲自组织了由故宫老专家赵崇茂、朴学林、王仲杰，以及古建专家刘大可组成的专家顾问团，以及由紫檀家具厂近百名能工巧匠组成的制作团队，正式启动了用名贵木材1：10复制老北京城门楼的工程。但这谈何容易？在动工制作之前，最重要的是掌握所有老北京城门楼和角楼的各种数据，然而，由于年深日久，根本没有图纸，这些数据根本无从下手，能够收集到的只是一些清末民国初年留下来的老照片。

陈丽华在看建筑模型

为了搞清楚每座城门楼、角楼的准确数据，陈丽华和员工们就采取把老照片放大和实地测量的两种办法。老照片放大以后，就趴在照片上数城门楼的城砖层数、厚度，然后推算出城门和城墙的高度，城门楼顶部的囊度、弯曲度也不清楚，就找故宫的古建专家一起研究皇宫楼顶的囊度和弯曲度。

为取得第一手材料，陈丽华和团队还亲自爬上北京老城门楼现存的正阳门和德胜门箭楼去实地测量城门楼的数据。对城门楼的门洞、垛口、闸楼、箭楼等都是通这种办法获得相关数据。光是搜集各个城门楼的数据就花费了三年时间，特别是在研究老照片时，陈丽华每次都是跪在地下来一点一点校对，然后做上记号，膝盖都磨破了，要知道，这时的她已经是70岁左右的老人了。值得庆幸的是，这项工作得到了陈丽华家人的理解和支持。陈丽华跟先生和子女开家庭会，商量把公司经营的收入花在再现老北京城门楼上，儿女们都不反对。因为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件传承中国文化，留下老北京印象的好事，为了这事，再苦再累，花再多钱也值得！

正阳门城楼二层大厅

老北京的城门有砖结构也有木结构，木结构还好办，因为可以用不上色、不上蜡、不上漆的紫檀原木直接表现，无论是城门的立柱，横梁，斗拱，砖，瓦，反瓦，扣瓦，瓦边，瓦沿都没有问题，但砖结构却让陈丽华他们大为挠头：因为模型不可能用真砖做，这样就没有艺术性可言了，还是得用木头，可紫檀无论是染色还是怎么处理，看上去都不像真砖。直到后来，皇天不负有心人，陈丽华他们在贵州四川发现了一种叫麻柳的阴沉木，色泽与青砖色相近。这种麻柳阴沉木虽然体积巨大，但锯开一看，也就是有十分之一的材料能用，其颜色正好跟城墙砖的颜色一样。

陈丽华与单霁翔院长（左二）、赵勇、吴静在老城门楼模型上合影

从2008年，陈丽华萌生制作老北京城门楼的想法开始，经过8年的日日夜夜，到2016年5月，老北京城“内九外七”共计十六座紫檀及阴沉木复制的老城门楼全部制作完成。现在已经在着手制作十座城墙角楼，第一座角楼很快就将制作完成，所有的角楼在两年内可以制作完成。今天走进中国紫檀博物馆，人们就能看到一座1：10的紫檀及阴沉木制永定门城楼。这座永定门城门楼不管是每一块砖瓦，城门的瓦边还有那些屋脊上的走兽，全都是陈丽华带领团队，手工一点点做出来的。整整八年时间，陈丽华带领工匠们，就这样细致精美地完成了内九外七十六座大城门。

陈丽华与单霁翔、闫崇年、赵勇、迟重瑞、赵莉、赵敏等观看老北京城门楼

在谈到做出26座老北京城门楼及角楼之后的规划时，陈丽华这样告诉我们：“我把26座老北京城门楼及角楼做出来，其实还有一个更大的梦想，就是为它配套建设一个“中国老北京文化园”。老北京，有城门、城墙和角楼，东南西北，按照过去老北京城墙的位置把它摆好，在里面还有最著名的老北京一些老字号，比如说同仁堂药店，全聚德烤鸭店，东来顺饭庄、瑞蚨祥布店等等；还有天桥唱戏打把式的、说相声的，卖糖葫芦的以及各种传统小吃，把这些都做出来，才能叫作老北京。”

星云大师竖大拇指赞赏城门

对于为什么要干这样一件浩大的工程，陈丽华认为：“因为我觉得，现在人们到北京也好，到上海也好，无论是去全国那个城市，看上去都差不多，都是一座座高楼大厦、玻璃墙幕。但实际上北京是有特点的，特别有它几千年来这么一个古城的特点，这是值得我们后人大力保护传承的。虽然，我们现在是不可能恢复到以前的老北京城，但我可以用1：10的比例给它仿制出来，通过这种方法让我们的后代能了解到过去老北京到底是什么样子，一个举世无双壮美的老北京城是什么样，这个我可以办得到。所以，我现在做的这个事情，我这个有关城门的梦想，归根到底也就是想把老北京城的风貌、特色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传承下去，将它留给我们的子孙后人。虽然现在大家都说互联网时代日新月异，但我依然觉得，咱们自己祖宗的好东西是不可丢的，我们的工匠精神不能丢，特别是不能把自己的传统文化都丢掉。只有这样，我们这个民族才会真正有底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