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灵魂》作者普雷斯：普通人何以反抗？

【财新网】（记者 莫业林）反抗不公的权威是一个古老而严肃的话题。谈及反抗，浮现在我们眼前的，经常是发起印度民族主义运动的革命领袖甘地、领导反种族隔离运动的南非总统曼德拉、非裔美国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这类改变历史的伟大人物。可是，在人类社会的宏观图景上，乐此不疲地讲述伟大人物的反抗故事恰恰与芸芸众生的生活脱了节。因为，反抗的意念普遍存在于人性之中。尽管，这类行动在以极小的概率悄然发生。

摒弃了非黑即白的思维定式，美国记者埃亚勒·普雷斯（Eyal Press）的《美丽灵魂》（Beautiful Souls）记录了四个普通人真实的反抗故事。1938年，一位瑞士警官违抗当局移民法案，庇护犹太难民；1991年，一名塞尔维亚平民在巴尔干种族屠杀中，冒死拯救敌族难民；上世纪90年代末，一名以色列士兵公然违抗军令，向巴勒斯坦难民提供人道援助；2001年，一名纽约投资经纪人不顾被踢出行业的威胁，毅然揭发公司的金融骗局。

《美丽灵魂：黑暗中的反抗者》

[美]埃亚勒·普雷斯 著 刘静雯 译

三辉图书&中信出版社

2017年5月

“我希望能看到他们人性中的全部，而不只是英雄性的一面。你能发现我笔下的这些人物并非圣人，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他们也会犯错。”普雷斯在接受财新记者采访时表示。

依循记者探寻真相的方式，普雷斯与大部分故事中的主人公及其亲友见面，尽可能从他们的人生细节中找到使他们反抗的理由。

在书中，普雷斯尝试从社会学、政治学、心理学、神经科学等视角来解释这些平凡人的反抗行动。很快他发现，这些鲜活的人物故事难以用总结性字眼来统一定义。他们为何敢于反抗？他无法笼统地给出答案。

在瑞士警官格鲁宁格的女儿眼里，父亲是一个低调谨慎的人，对时事感兴趣，但从来将政见埋在心里。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政治态度保守的人，却在法律明令禁止犹太难民进入瑞士边境时公然抗命，甚至伪造文件，帮助成百位难民获得留在瑞士的“特殊许可”。普雷斯认为，格鲁宁格曾在边境目睹过难民们被遣返的悲惨状况，与难民间的亲近接触唤醒了他的悲悯之心。

在巴尔干种族屠杀中，塞尔维亚平民亚历山大·耶夫蒂奇被要求在几百名战俘中指认同胞，不被指认的敌族克罗地亚人将被杀害。在这种情况下，耶夫蒂奇冒着欺瞒军官的危险，将大部分克罗地亚人指认为同胞，最终将他们救出。也许有人会因此推想，此人大概平时就是一个勇敢正直、清醒冷静的理想主义者，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他学识不高，不爱工作，平时最喜欢的是躺在沙发上看球赛。普雷斯认为，也许母亲从小教育他宽容、与克罗地亚人曾经相互保护的经历，以及不在乎他人评价的性格，使得他在特定做出了非凡的义举。

“从这本书里，你能看到生命从来就不是一道恒定的公式，每一个故事都是如此不同。”普雷斯说。如果非要找出这些反抗者的共同点，他认为，最重要的是，“他们是一群理想主义者，一群坚信所在组织或政府的理念的人”，“他们最终之所以这么做，不是因为悍然拒绝体制的信念，而是正相反，他们对于那些信念信得太深”。

瑞士向来有收容难民的传统，尽管在1940年代为了保持国际政治的中立立场，瑞士政府制定了强制遣返、拒绝难民非法入境的政策，从小在此文化中浸淫的格鲁宁格却无法摒弃以往瑞士人民、舆论和政界的主要主张；

以色列士兵阿夫纳拒绝入侵巴勒斯坦地区，毅然反抗军队命令，那是因为他是一个忠诚的军人，坚决维护军队的道德正义性，而在目睹了巴勒斯坦人民的遭遇之后，他无法继续投身于这一宣称“正义”的战争。

在理想与信仰驱动下，他们无法再衡量利益得失，而更多是由“情感驱动”，做出良心的选择。然而这些举动往往并不被当时当地的多数人所理解，做出选择的个体常常要因此承受巨大代价。书中，瑞士警官失业，靠打零工、贩卖雨衣、贺卡维系全家的生活，甚至背负着恶意中伤的言论郁郁而终；以色列士兵除了遭受舆论轰炸外，从此无法弥合与母亲之间的鸿沟。尤其当他们“反叛”的是种族和国家共同体时，他们还将承受社会最严峻的目光。但这不会阻止他们发自内心的自我救赎。

《美丽灵魂》作者埃亚勒·普雷斯

“我想让读者知道，反抗需要付出代价，但它也是一件很有价值的事。尽管书中的人物承受痛苦的折磨，但他们同时拥有了内心的自豪感。” 普雷斯对财新记者表示。

书中四个故事从1938年到2003年顺时推进，普雷斯希望由此“让这些故事越来越靠近读者的生活”。他注意到美国人虽然喜爱敢于反抗权威的人物，但今天似乎更满足于现状。尤其特朗普当选总统之后，更是需要集体反抗的时代。“我们要足够勇猛、保持独立和敢于批判。”

“这种个体的行动是可以传染的。当我们读到这些故事，它们就将成为我们想象中的世界的一部分，这能改变我们面对道德困境时的思维方式。”普雷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