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是因为广场协议衰落的吗？

学经济的，不可以不了解日本经济。有趣之处在于，关于日本经济的任何说法，都可以找到完全相反的观点。这为本就爱辩的学术界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素材。

比如，关于日本这三十年是否失去了，就有完全相反的说法。主流当然都认为失去了，因为没有增长。相反的观点则认为，不增长又怎样？日本是充分就业，想工作的基本都有活干，又是终身雇佣。工资没有增长又怎样？日本通缩了几十年，东西一天比一天便宜，实际购买力是增加的。

我曾亲耳听一位美藉日本学者在学术会议上公开宣称：没有增长又怎样？增长是发展中国家的事，因为它们要追赶；发达国家已经发达了，不应该再追求增长，而是要学习日本，做一个没有增长但民众幸福感“满满”的国家。

这的确算个观点。普通日本民众其实对于增不增长真的不是那么执着。何况，日本社会是发达国家中基尼系数最小的，社会相对公平，富翁少，而且低调。不像某些新兴市场，暴发户半夜在马路上飙车，把法拉利的油门踩得震天响，激化普通民众的仇富心理。

关于日本经济的另一个主要争论点，就是1985年的广场协议。大概有这么几个坊间广为流传、部分学者也信以为真的看法：

1. 这个协议是美国强加、日本被迫的，是美国搞垮日本的阴谋

2. 这个协议是专门对付日本的

3. 美元是在协议之后开始贬值的，同时日元开始升值

4. 广场协议后，对美国贸易逆差立即见效

5. 美国损人不利已，并没有解决经常项目逆差问题；日本则从此一蹶不振、一败涂地、走上了三十年衰退的熊途。

各位可以在心里默默清点一下，如果也持上述观点，建议耐着性子往下看。坊间的误传实在太多了，当下的学者们又都十分浮躁，不能静下心来去故纸堆中查找事情的真相，以至于以讹传讹。普通人知道错了，顶多脸红一下，对社会并无危害。学者是意见领袖和社会良知，搞错了，不仅贻笑大方，更贻害后生。至于决策者，大家都怕陷入日本那样“失去的十年”，就更有必要弄清广场协议的真相。

我刚从故纸堆中钻出来，来不及掸去身上的尘土，试着还原那段被误读的历史。

首先，日本不是被强迫的，而是情愿的，是一个情愿的参与者。倒是美国政府，有点被迫。

这是如何说起呢？

首先，从80年代起，美国经济发生了两个趋势性的变化。一是经常项目逆差变得十分突出，引起国内尤其是国会的强烈反弹；二是美元强劲升值，削弱了美国出口的国际竞争力。

经济问题是复杂的。从美国方面，尤其是头脑简单的国会议员，把经常项目逆差归咎于他人。这当时的“他人”不是中国，而是日本、西德，尤其是日本，是美国经常项目逆差的最大来源。

国会头脑虽然简单，但有立法权。果真将口头威胁的保护主义变为法律，美国政府也无能为力。当时的政府是共和党总统里根，这是个教科书经典的共和党人，是主张自由贸易和市场经济的。他既反对贸易保护主义，也反对干预汇率（干预汇市迫使美元贬值以刺激出口）。

但在国会的咄咄逼人面前，里根认识到必须做点什么，否则国会的法律一出来，后果更加严重。

这个办法就是，在汇率问题上作牺牲，换取国会在贸易保护主义问题上妥协。他放弃不干预汇率的原则，入市抛售美元，逼美元贬值，以促进出口、减少经常项目逆差，从而平息国会议员们的怒火。

如果这一干预能将日本、德国这帮冤家拉进来，大家共同努力把美元贬下去，国会议员们的怨气就会消得更快些，也就没有理由、也没有动力推动关税、配额等贸易保护措施了。

一句话，两害相权取其轻。对里根而言，以牺牲一个小原则为代价，保全一个大原则。

原理就是这样一个原理。出主意和具体操盘手是他之前的办公厅主任、当时的财政部长Baker。

日本为什么愿意呢？按说，美元贬值、日本升值，对以出口为主要驱动力的日本经济是正面的打击，日本应该拚死抵抗才是，怎么会情愿参与这样一个于已极为不利的协议呢？

因为日本人很清楚，必须两害相权取其轻。不接受这个协议，就会面临美国国会那帮野蛮人更加凶猛的打击。

美国政府和日本政府，都清醒到认识到必须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走到一起来了。

所以，日本并不是美国大兵拿着枪押到纽约广场酒店的，是两个头脑清醒的政府，为了规避更严重的后果，自愿走到一起来的。

既然是情愿，就不要说什么阴谋。就像恋爱和婚姻，是手挽手走进殿堂的，这不叫阴谋。

第二个误读，这个协议是专门针对日本的。其实不是，只不过日本是最突出的目标，实际上还有德国。干预的目标除了美元贬值、日本升值，西德马克也要升值，因为西德也是美国逆差的重要来源，只不过没有日本那么突出。

第三个误读，广场协议是美元贬值的开始。广场协议的日期是1985年9月22日。实际情况是，早在大半年前，美元升值就已见顶，并开始下跌，只不过在广场协议宣布后加速下跌，一发而不可收。

所以，有学者认为，早在广场协议前，美元即已开始自发调节式贬值；即使没有广场协议，美元也会回归理性的价位。

这种对历史的假设，有点事后诸葛亮。对经济史的假设，就更加不靠谱，不足以为为政者前车之鉴。

美元为什么在协议前半年（1985年1月）就贬值，大体有几个原因。市场自我修正算是一个吧。更直接的诱因是Baker当了财长，他公开表态，认为应该干预。

美国是什么时候开始干预的？这也是个未公开的谜。据说，小规模的干预在1984年就有，但有力度的干预应该是在协议生效之后。

第四个误读，协议对美国逆差立时见效。实际上，立即见效的是美元贬值和日元升值，美国的逆差却是迟至一年半之后的1987年才明显缩减，并于1991年实现平衡。

这说明，影响美国逆差的因素有很多，不只是美元升值，要不然，也不会18个月之后才见效。日本、德国就认为，美国经常项目逆差的根源是美国不断攀升的财政赤字。

它们的推理是这样的：因为美国财政赤字，美国政府必须发债，发债意味着从经济中拿走一大笔钱，这样就推高了资金的价格（即利率）。利率高有两个后果，一是抬高了美国企业的资金成本，从而削减了包括出口企业在内的竞争力，减少了美国的出口；另一个后果，是外国的资金被高利率吸引而流入美国，致使美元升值，从而进一步削减了美国出口的竞争力，又使外国产品显得便宜。两相叠加，美国经常项目赤字就会恶化。

在日本、德国看来，美国逆差的根源不是日本、德国，而是它自己的财政赤字。所以，在广场协议时，日本和德国也不是一味顺从，也向美国提出了要求，要求它减少赤字一个百分点。

美国在后来的实施过程中，显示了自私的一面，在赤字方面没什么作为。这令日本、德国颇为不满，在很大程度上打击了它俩履行协议、干预汇市的积极性。

再后来，美元跌得太厉害了。到1986年下半年，广场协议似乎都是坏的后果。首先，美国逆差没有明显改善，而日本、德国却受马克、日本升值冲击，出口严重下降并殃及增长。同时，美国开始担心美元继续下跌会影响其作为国际储备货币的地位，这可是美国的命根子。所以，1987年，几方又非强迫、心甘情愿地走到一起，商量再次联合干预。这次不是让美元贬值（当然也不是升值），而是稳定在当时的水平（大体是150日元兑1美元）。

这就是远没有广场协议知名的卢浮宫协议。当时的财长们商定了一个秘而不宣的区间，主要货币要保持在这个较小的区间里，不能太离谱。

这个协议没有维持多久，美国1987年黑色星期一就爆发了，美国又展示了它自私和不顾他人的特性，专注于料理危机善后。

在没有人履约干预的情况下，后来美元又往下贬了不少，最后应该是在120日元左右停了下来。

美元这一路跌下来，有多少是干预起的作用，有多少是市场和基本面因素，又是需要学术界持续辩论的素材。

我感觉，美元跌、日元升还是基本面的面子大一些。80年代初美元的强劲升值，可能还是偏离美国经济基本面远了一些，所以市场有回归和修正的内在动力。同时，日本在1990年泡沫破裂前是全球最被看好的国家，没有之一。所以日元升值的基本面理由更为充分。

有一点是需要肯定的。逆差的确在五年内消除了。里根总统以汇率原则为代价换取自由贸易不受伤害的做法，收到了预想的效果。

最后一个误读，也是最大的误读，就是认为日本衰落自广场协议始。这个误读简单不值一驳。因为从1985到1989，这几年间，日本作为一个发达经济体，增长率能高达一般发达国家的一两倍。这不是衰落，这是过热。

如果必须从广场协议身上找衰落的根源，那就是广场协议改变了日本的经济发展模式，从出口驱动转向海外投资、国内投资和消费。而毁掉日本经济的，是包括楼市、股市等资产泡沫在内的国内投资过热。

这也是我上一篇文章着力强调的观点。像日本这样体量的经济体，外力是灭不了它的，即使强大似美国这样的外力，也改变不了日本经济的命运。改变日本经济命运的，是日本人自已，因为头脑发热，把泡沫吹大后破裂，一地鸡毛，30年也收拾不完。

这就是广场协议的五点真相。